《奥本海默》和二战

《奥本海默》海报

诺兰标志性的非线性剪辑和绝佳的影音效果让我相信,在明年的奥斯卡典礼上诺兰一定会凭借《奥本海默》收获他应得的奖项。 《奥本海默》很好的展现了一位天才内心的纠结,对人性的思考与关怀,以及政界的伪善和心胸狭隘。

施特劳斯和奥本海默

无论是从思想性还是艺术性来讲,《奥本海默》都是2023年不可错过的一部电影,但对我来说《奥本海默》还是有一丝遗憾, 除了奥本海默与政客的对比之外,我还想看到奥本海默与同一时代的天才们的对比。片中参议院助理讽刺了施特劳斯的心胸狭隘: “有没有可能他们根本就没讨论过你?有没有可能他们在讨论一些更重要的事。” 那么对于奥本海默和与他同时期的天才来说,他们都思考了哪些更重要的事, 对这个宇宙,对这个社会,以及对这场战争,各自都有怎样的见解。而又是什么使得奥本海默在这些天才中显得格外突出, 为什么奥本海默对美国政府的态度从抗击纳粹时的坚决支持,变成轰炸日本时的犹豫不决,最后变成美苏争霸时的强烈反对。 是什么导致了奥本海默态度的转变,他都思考了哪些更重要的事?

Zwartboek,一部关于二战荷兰的著名电影

说来也巧,《奥本海默》是我到荷兰后看的第一部电影。我原本以为中国的电影院中的二战类型电影已经很多了, 但没想到荷兰的电影院中几乎任何时候都有二战电影在上映。 对我来说,二战电影几乎约等于抗日电影,主题也更多是专注与对帝国主义和军国注意的反思,二战欧洲战场对于之前的我只是一个遥远的悲剧故事, 也并没有过太多的思考和感悟。但来到荷兰,踏上了曾经被纳粹征服过的土地,才更深刻的理解了为什么二战永久性的改变了欧洲。 众多的二战电影,每年两天举国欢庆的二战复国日和安妮之家都提醒着每一个到荷兰的人纳粹曾经给这里的人们带来过怎样的苦难, 所以我也了解了一些二战欧洲战场的往事, 最吸引我的是与奥本海默领导的曼哈顿计划相对的海森堡领导的德国核武器开发计划“铀工程”(Uranprojekt)。

海森堡,纳粹核武器计划的领导科学家

作为曾经物理学的中心,德国云集了当时物理学的众多天才,并且德国的核武器开发计划启动于1939年,早于曼哈顿计划的1942年, 所以德国理应更早的造出核武器,到底是什么延误了德国的核武器计划?二战后通过研究德军文件发现海森堡在1942年提交给报告中认为想要造出核武器, 需要提纯出成吨的铀235,这当然是不现实的,德军也将核武器计划搁置。但美国的曼哈顿计划证明了造出核武器并不需要提纯出成吨的铀235, 其实只需要十几公斤的铀235,如此大的差距是由于海森堡没考虑到中子扩散率导致的。海森堡本不应犯下如此简单的错误, 海森堡本人也在战后宣称自己是故意计算错了所需的铀235的量,并说服德国军方德国在核武器的研究上处于领先地位,使得德军可以将核武器计划暂时搁置。 由于海森堡已经去世多年,二战期间他究竟是故意拖延防止德军掌握核武器,还是无心造成的失误已经无法考证。

哥本哈根,一部关于海森堡的纳粹核武器计划的戏剧

奥本海默和海森堡同样是在德国取得博士学位,也同样是核武器计划的领导人,两人拥有相似的前半生,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后半生。 为纳粹工作的海森堡逃脱了所有罪责,得以安享晚年,帮助人类终结二战的奥本海默却被美国政府处处刁难,后半生也一直被自己的良心折磨。 所以对于海森堡和奥本海默来说,核武器开发对于他们都意味着什么,他们的内心中又各自有着怎样的纠结和思考, 他们对于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又持有怎样的态度。二战被称为险些摧毁现代文明的战争,但正是由于现代文明,才可能发生二战。 二战除了摧毁了欧洲的建筑,更摧毁了欧洲人对现代文明的信念。自文艺复兴开始的现代文明的两大基石是“以人为本”和“理性至上”, 而纳粹证明了现代文明的两大基石有时是会互相冲突的。与日军的野蛮无序相比,德军的征服与大屠杀更加有体系化。 日军在二战中的行为本质上与横行在亚洲数千年来的帝国暴行无异,都是为了征服土地和资源,由于军队管理能力的局限, 士兵的贪欲和兽性在战争期间压倒了人性,人的社会性在战争中被瓦解,战争中的社会从有序退化到无序。 与数千年来的封建帝国部队的区别可能只是武器的更新,本质性上还是征服和破坏,并没有更进一步的理论来支持这场战争, 但征服和破坏的历史甚至远比人类的历史还久远,并不需要现代社会就可以做出这样的暴行,清王朝在土地征服过程中犯下的暴行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

Zygmunt Bauman所著《现代性与大屠杀》

但单纯用征服和破坏却无法解释纳粹在欧洲各处的种种屠杀,用种族歧视也无法解释,因为纳粹还消灭了德国的精神病人和残疾人, 无论他们是不是犹太人;在即将输掉战争的时候,希特勒甚至下令要摧毁德国的一切设施,认为德国人被击败了,说明德国人是劣等种族, 应该被消灭。在战争中,德军也没有像日军一样退化到无序状态,甚至连征服和屠杀都是井然有序的。使得纳粹与日军不同的是, 纳粹构想了一个以理性为基础的理论来支撑这场战争,也要用理性来确保自己可以赢得这场战争。 正像Zygmunt Bauman在《Modernity and the Holocaust》中提到的:“大屠杀展示了如果现代性的理性化和机械化趋势不受到控制和减缓, 如果社会力量的多元化在实际中被销蚀, 那么现代性的理性化和工程化趋势就可能带来的后果——因为一个有意设计、彻底控制、没有冲突、秩序井然和和睦谐调的社会的现代理想才会有这样的趋势。”

遭到纳粹空袭后的鹿特丹市中心

纳粹展现了现代文明的两大基石的冲突,对于纳粹来说,欧洲是一个大型的实验室,在纳粹的眼中, 既然人类一直在控制着家养动物的进化,那为什么不能控制人类的进化;既然人类通过产检等手段本就影响了人类的进化, 那为什么不能进一步加速人类的进化;既然人类相信动物世界物竞天择,那为什么不能在人类世界中应用这一法则。 正是理性化和机械化使得纳粹发动了一场席卷世界的战争,也是理性化和机械化使得纳粹在战争初期势如破竹, 在荷兰部队骑着自行车奔赴战场的时候,纳粹的部队已经将鹿特丹夷为平地了。在纳粹之前,“以人为本”和“理性至上”本被认为是相伴相生的, 理性改善了人类的生活,使人得到了尊重;而以人为本的社会也会更加有秩序和理性,暴力会随着社会的发展越来越少, 但纳粹证明了当“理性至上”压倒“以人为本”时会酿成怎样的惨剧,理性并不一定总是会压制暴力,有时候甚至会带来更凶残的暴力。 当一条条人命由于理性被抽象成为一个个数字时, 德国的工厂除了生产汽车,也开始生产死亡,正是由于现代社会的机械化和专业化,屠杀变成了一个个开关和按钮。

奥斯威辛集中营

德国,一个被誉为人类理性之光的国家,这里诞生过无数攀登到理性之巅的伟人: 莱布尼茨,马克思,爱因斯坦,玻恩,海森堡,高斯,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用理性深刻的推动了人类社会的发展。 但也是理性将这个国家的女性变成了生育机器,将这个国家的男性变成了战争机器。 奥本海默也曾经在德国度过自己的博士生涯,甚至在德国期间还结识了后来将领导德国核武器计划的海森堡。 奥本海默在得知自己将领导一个摧毁自己曾经向往的国家的项目时,会不会回想起多年之前在德国的生活, 他对德国曾经引以为傲的“理性至上”又是怎样的态度。海森堡在领导德国核武器计划时是否认同纳粹的理念, 是否也会想起由于纳粹排犹政策流离失所的往日好友们。对于奥本海默和海森堡这样的天才们,他们有没有考虑过自己所代表的理性的两面性; 有没有思考过这场战争展现的“理性至上”与“以人为本”的冲突; 有没有意识到现代文明基石的脆弱;有没有想象过这场战争对未来社会的影响。

希特勒青年团

斯人已逝,我们可能永远也无法得知这些天才们当年的想法,但正如《Modernity and the Holocaust》中提到的观点一样, 大屠杀这种暴行的隐患在当代社会中依旧存在。当屠杀这种暴行可以被理性化机械化一步步分解, 变成一步步工作后,究竟谁应该为暴行负责,只是循规蹈矩完成一步步工作的普通人应不应该为最后的暴行负责? 如果没有人需要为暴行负责,又是什么可以阻止暴行的再次发生。 当奥本海默在白宫坦白自己对核武器的担忧之时,杜鲁门却讽刺他说世人只会记得是身为总统的他下令投下了原子弹,奥本海默只是一个打工的。


“奥本海默: 总统先生,我感到我手上沾满了鲜血。

杜鲁门: [戏弄地拿出口袋手帕并在奥本海默面前挥动] 你认为广岛或长崎的人关心是谁造了原子弹吗?他们关心的是谁投下了它。我下令投下的原子弹。广岛跟你没关系。

杜鲁门: [在奥本海默离开后] 别再让那个爱哭鬼进来。”

杜鲁门与奥本海默

奥本海默在听后会不会思考过究竟是谁使得广岛和长崎的百姓丧命,是造核弹的他,还是下令投下核弹的杜鲁门, 是创建法西斯主义的墨索里尼,还是贪婪的日本军部,抑或是放任日本政府暴行的日本民众。奥本海默有没有质疑过自己造核弹的初衷, 有没有想到美国也可能将暴行一步步拆解,变成了一步步工作,在未来数十年间给世界众多地区带来战争与暴力, 有没有一个瞬间想象过海森堡曾经的处境,有没有想象过海森堡在纳粹手下工作时的内心想法。而海森堡由于只是为纳粹工作,并未参与到屠杀之中, 在战后也没有被追责,海森堡在慕尼黑的晚年时光里是否会回想起自己在纳粹手下工作的时代,有没有意识到为纳粹工作可能造成的一条条生命的消亡。

广岛(左)和长崎(右)核爆

由于蝴蝶效应,也许我们永远无法知道自己在现代社会中的一步步工作会不会造成一条条生命的消亡。 在疫情期间严格限制中国公民自由的社区管理人员也因为延误了一些人的治疗造成了死亡,但对于社区管理人员来说, 他们也只是为了完成上级要求的一项工作;华尔街的人点一点鼠标可能也会造成半个地球之外的一个家庭流离失所,但对于华尔街的人来说, 他们只是改变了几个数字。奥本海默在目睹第一次核弹爆炸后想到“我将化身死神,成为世界的毁灭者”,但在奥本海默认识到自己化身死神之时, 有没有也意识到在现代社会中, 其实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化身死神,当暴行被一步步拆解,死神可能是奥本海默,可能是希特勒,也可能是你我。

奥本海默在 1965 年 NBC 新闻纪录片《投掷炸弹的决定》中谈到了核武器的首次爆炸